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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优惠、不能补贴,招商局长们怎么办?

发布时间:2024-10-24 15:01 标签: 招商政策

反内卷的风,吹向了地方的招商部门。

“未来的招商将越来越难。”韩栋是北方某市的投资促进(某地)中心招商主任,在一线城市招商引资六年。9月初,他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,未来地方政府要赢得竞争,打造营商环境将成为招商重点。“现在没有哪个县市区敢把税收返还写到优惠政策里,一刀切了。”

税收返还,是针对税收的地方留存部分,政府在不超过留成比例的情况下,向企业返还部分税款。

韩栋的直觉来自政策的波动。2024年8月1日,《公平竞争审查条例》正式施行,第十条明确提出起草单位起草的政策措施,没有法律、行政法规依据或者未经国务院批准,不得给予特定经营者税收优惠;不得给予特定经营者选择性、差异化的财政奖励或者补贴。

6月底,上海市就发布了《上海市招商整改任务清单“二十条”》,要求立即清理与税收挂钩的产业扶持政策,全面禁止“税收优惠政策”招商行为。今年以来,从中央到地方发布的多个文件,都指向规范地方招商引资制度,打破过去拼土地、拼税费、拼补贴的“内卷式”招商格局。这意味着,政府在招商引资时的任何承诺,都需经过严格的法律审查,确保其合法合规,并能在后续的执行过程中得到切实履行。税收优惠、财政补贴到底伤害了什么?如果政策收紧,地方政府又该何去何从?

“候鸟式”企业出现

2014年,一家中国制造业公司在海外寻找产能扩张地,一座小城抛出了橄榄枝:雇用的员工超过1500人,政府每年发几十万美元的补贴,雇得越多发得越多。企业在当地的工厂用地也会被免去一部分产权税。这家公司算了一笔账,综合人工成本与税、费考虑,中国的工厂与海外的工厂开支基本持平。当地建厂还能节省长途运输的费用。这家企业正是国内某知名企业,招商引资的政府,是美国某市市。

实际上,国内不少地方政府也将奖补与企业缴纳的税收挂钩,但这越来越不被政策允许。2023年年中,审计署审计长侯凯通报2022年度中央财政管理审计情况时提到,重点审计了18省本级及36个市县共54个地区的财政收支管理情况,并就共性问题延伸到其他地区后,发现55个地区违规或变相返还税收或土地出让金等225.08亿元。

周高升是湖南省某市某县招商局副局长,他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,以前县里针对新招的重大工业项目,且税收与就业预期高,一般会在培育期给予企业三年的税收返还。“地方上增值税留存是37.5%,比方说企业缴1000万元的税,这一年375万元我们全数退给企业,一退就至少三年。”周高升经常听前来考察的企业讲,哪个县给的条件更优惠,一条龙服务,几乎就是“拎包入住”。“不知道是不是,反正对方就是这样讲。”县里为了完成招商任务,还是放低了要求,引进了不少亩产税收低的企业。“这个也有弊端。”周高升发现,近十年的招商,县里出现了很多“候鸟式”的企业。这些入驻产业园的企业拿走补贴后,又将设备搬到下一个县,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”。

“关键是县区一把手”

驻点招商是各地招商普遍采用的一种方式。韩栋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,2019年底,市里成立投资促进中心,分别在北京、上海、深圳和苏州成立四大分中心。招商专员是各县区抽调的2-3名公务员,任期两年。每周一,韩栋会召开招商工作总结会,招商专员要汇报拜访企业数量、拜访商协会数量、签订框架协议个数、签订正式合同个数、合同投资金额、项目实际到位资金。对考核成绩,实行一月一通报。为获取招商信息,韩栋会频繁参加各种产业峰会论坛或行业展会。

他总结,论坛上有三类人要重点认识:站台的政府领导、行业专家、参会企业家。“人家演讲之后,要想着跑上去加对方的微信。一方面是拓展行业知识面,另一方面就是蹭人脉,建立联系。在会场,韩栋会不断调整座位,比如500-1000人的会场,开始坐在会场左侧,过一个小时坐中间,最后挪坐在右侧,“你换一个位置,左右相邻的两个人就变了,半天最少能加六个人的微信。”乘坐飞机、高铁,他也不会错过结交老板的机会。“这考验观察力,有的人打电话就说,合同签没签,几千万或者几百万的项目。

这样的人,就想办法跟他唠上两句。”韩栋说,县区里有领导路子广的、有能量的,每年还会派人到业务多的中央部委挂职锻炼,帮助对方做工作,“其实是获取一些信息,可能是政策方面,也可能是项目方面的”。在拜访企业之前,招商专员先要用天眼查、企查查、水滴信用等软件穿透公司。“公司注册资金写了1000万元,实缴资金却是0,基本上没有很大实力。实缴和注册接近,这才是一个实在的公司。”县里设有招商引资领导小组,组长为县委书记,副组长为县长,成员单位包括国土资源局、自然资源局、环保局等,都是局里的一把手。招商引资领导小组隔半个月会开一次招商引资会,上会通过的招商项目,一二把手就分工,做好“七通一平”。“招商有一个关键人物,就是县区的一把手。”韩栋总结,前方的招商人员负责信息搜集,但最重要的还是项目落地。有的部门领导偏保守,项目一旦看不准,怕成了烂尾工程,就想各种办法否决,导致部门之间难以协调,只有靠上级统筹管理。“一个地方发展的快慢,就看地方的一把手。”

“睡觉起来就欠一个多亿”

悬在招商官员头上的,是严苛的招商指标。李东江曾是西北地区某市高新区的招商局局长,从事招商26年,经验丰富。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自己所在的高新区最高时要完成一年432亿元的招商指标,市领导曾在大会上提醒他,“你每天睡觉起来就欠我一个多亿”。为完成招商指标,李东江只得把目标层层分解,将压力向下传导。他规定,自己见的老板必须得投资10亿元以上,开发区的三个副局长,必须谈5亿元以上的项目,否则就不去谈。

“一旦招商指标完不成,就会受批评,被说是影响当地经济发展。大会上点你名,脸往哪放?绩效扣一点,评优也没了。”

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对一个市,有GDP和招商引资两大主要考核任务,其中就包含外资到位率的考核指标。“实在到位不了,造假也要做,找香港的老板借钱过账,过段时间再打回去,利率由政府赔。”李东江记得,节奏最快一天要见两个老板,白天谈完,晚上坐车去下一个城市,堪称“旋风式招商”。在他手机通讯录里,存有八千多个老板的电话,“一年在国内飞8万公里,飞成了国航的金卡”。

他总结出“一分钟招商原则”:面对任何一个老板,一分钟内讲话吸引不了老板的眼神,就不用再介绍了。

项目谈判前,招商专员先要了解投资方的基本情况,如投资规模、生产工艺、投资效益、投资风险等,摸清对方的意图,有时还要了解老板们的个性、思想、经历,这样在谈判中才有更多话题。

“你跟人见面,不能就光背几条政策。人家企业会问,你们的电价是多少?1到10千伏多少钱?10千伏以上多少钱?”谈判中也会遇到由于土地价格、优惠政策、基础配套而与投资商发生争论的情况,这时可以采取缓兵之计,“要么换个话题,要么去吃饭、旅游观光,缓解一下气氛,然后接着谈”。

他总结,招商就像拍卖市场一样,价高者得。“一旦抢起来,凭的是经济实力和领导的胆量。”2008年前后,正值集成电路成为新的风口,各地纷纷创造条件,吸引国际芯片巨头在北京、上海、武汉等大城市安营扎寨。这种背景下,李东江将目光瞄向了台湾一家8英寸晶圆制造厂。制造晶圆用电量大,高新区企业用电不到3毛钱,价格优势明显。此外,本地的气候干燥,做出来的晶硅纯度更高,是制作晶圆的理想地。“但对方提出来,借五亿元建厂。”

为了说服领导,他找来各地政府投资芯片的新闻给市领导看,不少投资都是百亿量级的。“这事儿你要是做成了,肯定升官。”李东江这样劝领导,这是当地五十年没见过的项目。“我们才拿五亿借款,就能引进一个8英寸晶圆厂,很便宜了。”2010年,市委书记出席了8英寸晶圆项目开工奠基仪式。据当地测算,项目建成后,预计可实现产值30亿元以上,年利税超过1.5亿元。不久后,市领导被调走升职。新任市领导接手后,项目却被叫停,“他认为风险太大了”。

“招商要有实力做后盾。”李东江记得,高新区曾与南京市某区结为友好开发区,双方互派招商局长挂职锻炼,南京方面派来了2名招商局长,二人曾让福特汽车项目成功落户南京,“但来我们这里两年都招不到项目”。

他总结,一方面,与招商局长不熟悉高新区的政策有关。但另一方面,南方的政策工具箱比较多,财政情况更好,有实力支持项目落地。“我们税收留存部分的12.5%返给企业,但南方直接就是零地价,房子也帮你盖好。”

招商成功意味着政绩,政绩出色的官员往往能快速升迁。原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贾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地方政府招商积极性由来已久,与学界广泛讨论的地方竞争、“地方政治锦标赛”有关。“关键的少数人,希望自己在位子上出政绩。辖区内的经济社会发展、繁荣程度、景气水平跟企业的入驻与活力有直接关系,所以(地方)很关注辖区内产业集群的形成和发展。”有一年,国内某大型民营企业投资150亿元在高新区成立了一家电解铝制造公司,并以2万元/亩的价格买入5000亩地。不久后,作为该招商项目的主导者,李东江由高新区招商局局长升任高新区管委会主任助理,高配副县级,兼招商局长。

“只要别扰他就行”

招商谈判是博弈的过程。李东江曾经招过一家国内的乳业巨头,对方提出的入驻条件只有一个:高新区零地价供地。双方谈了三个月,围绕这个问题争论很久,谈判陷入僵局。“你们为什么就不能零地价?”对方很不高兴,“竞争对手在隔壁区就是零地价,人家给了一百多亩地。”李东江则向该企业保证:没人干扰你经营,而且还会服务好你。“你要去隔壁区,那里总共没几个企业,有些方面天天找你。”他称这样“咋呼”(威胁)对方。最终,对方妥协了,以6万元/亩的价格购买了土地,并投资6亿元建设厂房。

一位企业负责人后来向他承认,“服务好了,我们不在乎那6万块钱。”李东江认为自己确实“服务”得好。起初,这家企业建厂时,因消防手续不全,消防部门把厂区的配电箱锁了,企业就派人砸开,强行施工,险些酿成冲突。李东江很快找到高新区的领导和消防部门协调,“很快就把这件事抹了”。

一旦招商企业落户,要办理各种证件,“吃拿卡要”现象就开始出现。为了招商,李东江还与城建局局长在公开场合吵了一架。“我前面哄人家,把商招进来。他后面就卡人家,要人家钱,不给办事。”“想招好商,得看后头。”李东江回忆,高新区曾招募了七家风电上市公司投资,其中一家上市公司光土地手续就办了8个月,没办完,企业就被气跑了。一次,风电行业协会召开业内会议,他与企业家们同坐一桌,一一递了名片,吃罢饭后,众人散去,发现自己的名片还留在桌上,让他很是尴尬。“砸一次锅,我们五年内一个风电项目也没招来。只要一家受累,行业内传得特别快。

李东江想了个办法,在招商局下面成立招商服务中心。让招商局不愿出差的老同志代替企业去办手续,从工商营业执照、税务登记,到银行开户等,一套下来,三天就办完了。“那你各个局咋卡?卡一次行,不能次次卡我。”招商服务中心运行了十多年后,就变为高新区管委会的正式编制,改称企业服务局。“跟招商局平级,你管不着它,又完了。你就需要协调了。”

“真正的大企业注重的是营商环境,你只要别扰他就行了。”李东江说,招商最忌讳的就是“敞开门招商,关上门打狗”。李东江有时会“逼着”老板们出去一起招商,他称之为“以商招商”。“这个月有时间吗?跟我们跑一跑行业内的老板。”李东江经常这样暗示老板们,一定要再帮自己招些企业,一般对方也会答应,顺便还会请客吃饭,“我帮你,你也得帮我”。“一个大企业来了以后,一定要‘吃干挖尽’。进来一个,就让他长大,让他的兄弟哥们长大。这样挖一个等于跑200趟,比10盒名片还管用。”

“至少赔了一二十万”

以后招商不让税收返还、没有财政补贴了,怎么办?南方周末记者统计,目前山东、江苏、安徽、上海、广西等省份已经有地区开始探索建立招商公司等新的招商引资模式。南方周末记者以客户身份咨询了广西一位国有招商公司的工作人员,对方表示,5月开始,当地已经取消了税收返还政策。招商公司只负责招商信息搜集,具体项目落地仍由政府牵头,“我们觉得合适的,就可以往上(政府)报”。

“现在纯政府官员招商已经很难了。”李东江说,除了政绩,招商专员个人获益并不多。政府序列里很多人不愿意做(招商),因为大部分要自己贴钱。招商专员经常会与企业接触,在见董事长之前,要通过中间人帮忙引荐,免不了送礼,以表诚意,“你老是空口白牙说,帮一次行,不能次次帮你”。按照李东江的经验,只有企业有投资意愿时,对方才会请客。“前面都是请人家,都到县级(干部)了,出去请客可不得几千。”“除非自己招来项目去干工程,但是有风险,你就成了反腐的对象。”

他说,中央八项规定后,高新区政府财政预算里就没有了专门的招商补助,“没有一个领导愿意列这种钱”。2016年,李东江告别工作了26年的高新区,离开招商一线。“我为啥出来,没法做了,至少赔了一二十万。”韩栋也有类似困惑,招商专员出差补贴是定额的,每日100元的饮食补贴,加上80元的交通补贴,为了请客随礼,只能从补贴中省。但对于正常交往这往往不够。“随手礼没法解决,你说弄个茶叶,一百多的还拿不出手。”

《公平竞争审查条例》出台后,会发生什么?韩栋说,地方政府肯定不会再贸然出台税收返还政策,“但就像卖产品不让优惠了,谁都有点别扭。”可依然有变通之法,他举例,招商公司还可以拿资金平衡这种政策给到企业,相当于政府花钱埋单。近两年,多地政府外派的招商驻点也开始萎缩。

韩栋所在的北京招商中心,由原来每个县区派驻2-3人,变为1人,外派编制大幅收窄。“光靠政府的人满世界跑去,也不现实。现在政府还会招商引资,但是触角、频率就会很低。”实际上,政府外派招商人员两年一换,原有的工作分工被打乱,跟进的项目可能会随着人员离职而自然消失,带走之前建立的“朋友圈”。此外,招商专员来自各县区不同部门,工作经历大多与招商引资无关,“招商工作亟待向专业化、精准化转变。”韩栋说。

“走招商公司的路子是可行的,但不能代替体制内的招商队伍。招商是一个系统工程,有了前端的信息采集还不行,还要由地方政府安商。”当下,一方面,税收返还正逐渐成为过去式;另一方面,一些地方政府也在追缴财政奖补资金。

1月底,某上市公司一则关于退回政府补助的公告引发市场关注:公司被要求退回2023年3月、2023年6月收到的两笔合计2400万元的奖励资金,理由是“不符合相关政策,需规范财政支出行为”。此上市公司当时预计,这将减少2023年度净利润2040万元。最终,这家公司2023年亏损超3200万元。不只博迁新材。

截至2024年9月6日,南方周末记者整理上交所、深交所公开发布的信息显示,从2022年开始,已有92家上市公司被要求退回政府财政补助。其中浙江、广东、江苏、北京四地被追缴的上市公司最多,合计50家,占比约54%。

未来招商怎么办,招商局长们还在观望,唯一确定的是悬在头顶的招商指标还在。